儿时见伙伴们将纸折的帆船放进洪湖里,看它们载着细碎的阳光漂向远处,忽然就生出奇思:若这纸帆能骤然涨成白帆,是否能载着我们驶向云梦泽的尽头?后来见牧鸭人划着鸭舟与群鸭嬉戏,青灰色的菱叶间翻涌出银白的浪,又盼着长大能当个牧鸭人,听群鸭在桨声里唱和。更难忘鹭鸶船从门前荡过,那两头翘起的木舱像极了《楚辞》里的龙舟,便幻想着乘此船破长风、逐洪浪,直抵水天深处。

及至上中学,读李清照《武陵春》“闻说双溪春尚好,也拟泛轻舟。只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许多愁”,总疑惑那舴艋舟究竟多纤小,竟载不动词人心头的重愁。彼时虽不解愁滋味,却已从“轻舟”二字里读出几分水韵船魂。
星移斗转,鬓已微霜。再临洪湖,看烟雨朦胧中偶有游船划过,惊起几群白鹭,忽然懂得:船不仅是水上的舟楫,更是刻在洪湖儿女血脉里的光阴刻度。
洪湖原是洞庭余脉,长江川流而过,将湖面裁成百余个大小湖泊——范鱼湖的菱、鲤鱼湖的藕、野猫湖的芦苇、蒿草湖的野鸭,星罗棋布间,洪湖因最大而统领诸湖。昔日水域占去市域大半,“出门即登舟,举目皆江湖”是常态。那时的船,真是千般姿态:翘首平尾的如美人临水,平头平尾的似壮汉负薪,双头双尾的像灵蛇戏水,更有真龙船长逾数丈,摆渡船宽如方桌。船在洪湖,是生活的底色,是岁月的注脚。
最别致的当属鹭鸶船。长不过五尺,宽仅三尺,两只盒式木舱相连,入水轻如柳叶。渔人立在舱中,手握短篙轻点水面,船便如箭般穿行。鹭鸶颈上系着细绳,只能衔鱼不能吞咽,竹篙一挑,它们便扑棱棱入水,眨眼间噙着银鳞钻出水面。遇着大鱼,鹭鸶们竟会呼朋引伴围攻,直到渔人俯身相助,才将战利品送上船。如今这般景象虽非随处可见,但在洪湖湿地的河湖港汊,晨雾未散时仍能撞见——渔人披着雨衣驾着旧船,鹭鸶们列队站在舱沿,一篙点破镜面般的水,便有银鳞跃出,惊起的水珠落在晨光里,像撒了把碎钻,恍惚间分不清是今是昨。
比鹭鸶船更小的是采莲船、摘菱船。因莲菱藤蔓交错,寻常船难以前行,便换成圆桶盆式的“无头无尾船”。当年少男少女们立在盆中,左手摘菱右手采莲,乡音俚语混着情歌漫过水面:“正月里来百花开,妹把相思害。有人知晓(唉呀唉),快快为妹解(也呃)”,“身着西服到姐家,姐剪窗花映朝霞。左剪金龙腾云雾,右剪粉蝶落桃花”。如今这般场景成了网红打卡项目,穿汉服的姑娘们坐在电动观光船上,伸手可及的莲蓬被做成文创食品,甜香里仍飘着当年的调子,只是多了几分“直播带货”的热闹。
鸭筏子比鹭鸶船稍大,长丈许,宽三尺,浮在水上如蛋壳晃悠。不会驾的人一踩上去,非跌进水里便是撞入舱中,虽无性命之忧,却也惊出一身冷汗。熟手则不然,一足踏中,两腿微弯,竹篙舞得如行云流水,一划便驶出丈余,比野鸭还快,比平地还稳。这“渔家宝马”如今成了亲子体验项目,城里来的孩童套着救生衣,在教练指导下学撑篙,笑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,倒比当年的鸭群更喧闹。
曾有种铳筏子,双焖头无船艄,原是猎户猎野鸭用的。从前西伯利亚的鸿雁野鸭来此越冬,猎人便趁夜色驾筏子,以土铳伪装设伏。如今生态保护深入人心,铳筏子早换成了观测艇,科研人员架着望远镜记录候鸟,镜头里的鸿雁列阵飞过,与无人机航拍的画面在监测屏上重叠,倒成了“科技护鸟”的新景致。
正式的船要比筏子大些,船长多带“五寸”——丈二五、丈三五、丈九五,取“无病无灾”之意。船头有盖板供人落脚,船尾无盖便于掌舵,中间桅杆挂帆,大些的船有三五道帆,船家能借八面风。逆水时需纤夫弓腰背绳,“嗨哟”的号子曾响彻芦苇荡;舵手多是船家妇人,丈夫拉纤时,妻子掌舵稳如泰山,这便是《纤夫的爱》里唱的“妹妹你坐船头,哥哥在岸上走”。如今纤夫的号子成了非遗表演,舵手的技艺则化作游船模拟器里的游戏,孩子们握着操纵杆,在虚拟大湖里体验“逆水行舟”的乐趣。
船曾是洪湖的魂:捕鱼、摆渡、运货、住家,还有绞草施肥。前些年渔民富了,楼船成了水上家——两层的有客厅卧室,三层的带观景台,四层的竟装了KTV。发电机一启动,电视、冰箱、热水器样样能用,昔日渔花子成了渔富翁。那时“湖上街”绵延数里,放映船、送医船、商品船穿梭其间,水上学校的琅琅书声曾引来外国记者探访。而今禁渔令下,渔民上岸住进安置楼,“湖上街”成了老照片里的记忆,但社区文化馆的VR设备,仍能让人“重回”那片热闹的水上世界。
比船更大的“鸦梢”,原是跑长江的拖船驳船,小则数十吨,大则数百吨,旧中国时是洪湖与外界连通的生命线,上达重庆,下抵上海,中连武汉、岳阳。如今它们被集装箱巨轮取代,但老码头的石阶上,仍有老人讲“鸦梢”闯险滩的故事,听客里总有捧着《洪湖航运史》的学生,在笔记本上勾画当年的航线。
机动船的出现曾是新鲜事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渔民自己装发动机,韩英“乘机动船打鱼”的梦想成了现实。如今机动船不仅捕鱼,更成了婚船——新郎新娘着西装婚纱,在亲友簇拥下驶过洪湖的大小桥洞,无人机航拍的画面实时传到岸上的婚宴大屏,马达声混着电子鞭炮声,比当年的唢呐更添喜气。
端午龙舟赛仍是盛事。昔日渔船装上龙头龙衣,划手们束红黄绿布带,号子声震得水面发颤。如今赛道旁架起LED屏,实时显示各队速度,无人机在空中直播,岸上观众刷着短视频为船队加油,那句“弄潮儿向涛头立,手把红旗不湿”的壮美,多了几分科技赋能的震撼。
彩龙船则活跃在节庆里。竹骨纸糊的船身绘着百鸟朝凤,靓女系船于腰,花脸梢公撑篙,锣鼓声里唱着新编的祝福:“小小船儿水上漂,载来吉祥和欢笑,而今生活节节高,日子越过越逍遥。”孩子们追着船跑,手里的荧光棒与船上的彩灯交相辉映,传统与现代在欢笑声里交融。
时移世易,洪湖水域虽减,公路渐多,但船从未真正“下岗”。它们变身为观光艇、路亚船、生态监测船,在烟雨里续写新篇。当夕阳为湖面镀上金辉,游船载着游客返程,马达声惊起的水鸟与岸边直播的主播形成奇妙呼应,忽然明白:洪湖的船,从未离开,只是换了种方式,载着回忆与希望,驶向更远的未来。
烟雨依旧,舟楫入梦。愿这方水土,永远荡漾着生生不息的涟漪。
(作者:贺道良,湖北洪湖人,现供职于富士康科技集团)
编辑:楚予


